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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副駐版作家駱以軍答客問 / 冒險與創造

本報訊/聯合報

 

我不認為小說是撒謊,而願意相信是某位前輩說的「多重宇宙」,從不斷累聚的陰影向下望,替某種設限的美德、某些人類存在之狀態、擠滿二十世紀文學星空的偉大小說家們早已創造的觀看方式、時間的形狀,那麼深奧難解的人心之謎……提出更多種可能的版本……

 

戒菸和減肥 哪個比較難?

 聯副好!想問駱以軍:

 1.如果不當純文學作家,您最想當什麼?

 2.在文學生涯當中,您最受不了,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是什麼?(譬如講課、評文學獎或者接受採訪……)

 3.什麼是您最在乎、最想堅守的價值?(例如真誠、自由、正義、美……)

 謝謝聯副舉辦這個活動,很開心!

 祥芸敬上

 

祥芸:

 1.我……我最想當某一期的樂透彩得主。但我沒有在「當」啦,每次意淫幻想自己若得獎,也就是把自己本來已是、已在做的事,可以爽一下,更自由、更讓我在意的人們快樂做自己的魔術。我想當一個,有一天如我父親,在他的葬禮,他的好友、妻兒,會無比懷念、真心流淚捨不得的人。

 2.您舉的例子都是。

 3.慷慨。不要無意義地傷害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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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來說,寫小說大概是上了癮頭,你既不想戒、讀者也不願你戒掉的,但是抽菸呢?或是減肥?請問駱以軍,戒菸和減肥哪個比較難?

 小島

 

小島:

 呃……都頗難的……我都試過,都失敗了。我的經驗是,戒菸會急遽變胖,貿然減肥會內心空虛狂抽菸,但我很糟,會在深夜讀到一段超震撼的小說(或看了某一集超屌的《CSI拉斯維加斯》),會激動沖泡麵吃並拚命吸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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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精神治療,還是使人瘋狂?

 

請問駱以軍:

 過去幾年陸續有幾位優秀作家自殺,作家是自殺的高危險群嗎?憂鬱症者適合寫作嗎?還是根本應該選擇從事機械性一點的工作,或者從事園藝、烹飪會比較好一點?寫作會是一種精神治療,還是使人憂鬱、瘋狂呢?

 你的讀者 美麗諾

 

美麗諾:

 我想小說創作者確實是憂鬱症、坐骨神經痛、五十肩、胃潰瘍、肺疾、酒精中毒……的高危險群(我不是在開玩笑,我身邊的幾個創作好友幾乎在一個年紀之後,不知為何都為這幾種疾病困擾)。想長期寫小說的人,確實需要培養一些能將注意力分散的興趣,像邦迪亞上校做小金魚飼品。我有一陣狀況極差時,是靠在公寓頂樓種植物盆栽,還有盯著水族箱裡的魚群,讓內心平靜,眼睛散焦,肌肉放鬆。我有幾個創作朋友則是靠恆定的慢跑、瑜伽、游泳,讓身心的素質不會被寫作這件事摧毀。

 

請問駱以軍:

 有一段時間,大家把您的作品與日本「私小說」相提並論(《西夏旅館》之後大家便不那麼說了)。請問您對小說裡的「真實」怎麼看待?您寫作時考慮這個問題嗎?

 葉然

 

葉然:

 這個問題我被問了快十年了,也在幾次正式的訪談或座談試著講過我的看法,但過去實在太常被問,後來我發現天啊我的回答版本皆不同,而且在形上意義上常是互相悖反。其實我確實就是在寫作時欠考慮這個問題。關於「小說的真實」,我始終相信,它有一個類似崑曲、相撲、圍棋,甚至NBA……一種隱形的、觀眾和舞台演出者之間的專業技藝與教養的默契。我幾年前便公開說過:我寫的不是「私小說」,而是「小說」。我自己從年輕到現今,崇敬、欣羨、抓耳撓腮閱讀那些偉大小說時,似乎也不太把「小說」脫框於「此刻我正在讀的是一本小說」的幻術默契之外,包括我讀大江的「童子三部曲」、《小團圓》、巴加斯•略薩的《愛情萬歲》……我從不將它們當「往事並不如煙」來讀,當然這極難在這樣篇幅說清,我想到的是M•安迪的《說不完的故事》,培斯提安後來跑進「幻想國」去了,他擁有關於「創造」全部的權柄,他替萬物命名(包括「孩童女王」),拯救這個想像的次元不被虛無吞噬。但是交換的代價,便是他每在「幻想國」原創一樣原來不存在之物種、場景、歷史……他便失去一件在原本世界相關的記憶。我覺得這應是祕而不宣的原罪:所有的小說家都是焚燒他真實世界的經驗,偷渡進他的小說國度裡,偽裝成另一個運行的秩序。有些跑得比較遠(譬如卡夫卡),有些則在邊境附近就被讀者的箭射中仆倒。

 

 

以文學獎出道,是一種愚鈍的蠻力?

 

 

致聯副主編,欲與駱以軍先生的對話問題如下:

 華文純文學小說日漸凋敝,然而再從一而終地,以文學獎作為出道的行路,似乎是一種愚鈍的蠻力,新一代寫手,該如何看待寫作這一回事?

 松林函

 

 松林函:

 那像一整批穿過漫長沙灘爬向海洋的小海龜,經過海鷗、沙蟹、野狗掠食,公路卡車的輾壓、人類的捕殺……最後能僥倖潛進大海者,十隻怕倖存僅一隻。現在的中壯輩小說家,也曾是一整群「新一代寫手」裡其中的一個。

 

駱大叔:

 近來您的大作都很抽象,我的程度不夠,讀起來很辛苦,一直渴望能有像大作〈鐘面〉裡春節媽媽帶著一家人組成進香團,〈手槍王〉裡送葬電子花車的五子哭墓,〈離開〉裡的國中能力分班,這麼寫實的「庶民文學」。

 畢竟《Q&A》、《微物之神》、《儒林外史》比您的《西夏旅館》好讀多了,這個世界已經夠煩了,請不要再「煩」了!有話直說,恕我直言!

 Amin

 

Amin:

 讓我抄一段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的一段話:「……就小說而言,一串連續的句子一次不能傳達一種感受,不論那是獨特的或一般性的感覺,然而視覺領域和聽覺領域的寬闊,卻得以同時記錄一個遠為豐富而複雜的整體感受。讀者對於小說想要輸導給他的整體感覺的接受程度,到頭來總是大大縮減,這個因為第一,事實上讀者往往匆匆忙忙,心不在焉閱讀,不能捕捉或忽略文本中實際包含的一些訊號和意圖;第二,因為總有一些本質上很重要的弦外之音存在於書寫文句之外;實際上,小說沒有說出來的事情必然多於它說的那些……」

 謝謝你喜歡我以前的作品。

 

請問駱以軍:

 常常覺得你的小說難懂,《西夏旅館》更難懂,對於讀不懂的讀者,你有什麼建議?聽說你曾抄寫《百年孤寂》全書,你會鼓勵讀者抄寫你的小說嗎?如果重回大學時代,你會選擇一樣的讀書方法嗎?你最喜歡的作家是馬奎斯嗎?

 像海浪那樣瘋狂

 

像海浪那樣瘋狂:

 我大學時抄寫許多經典作品,是因我可能在整個青少年階段,其實是「過動兒」,有閱讀困難及注意力無法集中的毛病。後來我在我小兒子身上發現類似的遺傳。我啟蒙甚遲,當時讀志文出版社的「必讀小說」(包括卡夫卡、芥川、川端、馬奎斯),後來的昆德拉、卡爾維諾、德國的新小說……我皆在一種坐在書桌前花了兩三小時讀了十來頁卻完全不知道內容在說什麼的恐懼。後來用「抄讀」的方式,奇怪就能讓那一行一行的字句真正列隊走進腦袋,我這是笨方法啦。

 嗯,馬奎斯是我最喜歡的前五名作家。

 

您好駱以軍:

 想問的是,很多人都說寫文章不能當飯吃,您對這點有什麼看法?還是給想將寫作當飯吃的人,有怎樣的建議?

 夜函

 

夜函:

 我不是很適恰的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建議讀保羅•奧斯特的《失意錄》,很有意思。小說是一個夢(吧),在我最純粹的想像裡,它應還是不能當飯吃,有我很尊敬的創作者仍在一種低度經濟生活狀態中,嚴格自律地寫小說。但也有在生活的夾縫中,不得不賺錢養家,做與文學似乎無關的工作,但仍孜孜念念在盤著一部他高燒夢想的偉大小說。有時你會全然空白、枯竭兩三年,就算終止一切社會活動,閉關想寫卻寫不出半個字,有時是失敗錯誤的嘗試,卻替下一輪創作高峰打開任督二脈。專業的小說創作像獸要吃掉極大的時間、體能,所以常因此無法顧及它之外的專業工作。

 

我們能不能創建自己的身世?

 

 駱先生:

 先前拜讀《西夏旅館》多次,其中圖尼克反覆提到的「一個人,能不能變成自己的父親?」之命題,非常吸引我。身世,或你文中屢屢提及的「經驗」(《經驗匱乏者筆記》尤為例證),似乎是你一直以來反覆(焦慮地)探討的命題。在〈大叔〉一文中,你將「大叔」(不堪的經驗傳承者)與「少女」(青春美麗的經驗處女)作了對照,揭櫫了「大叔」的懺情錄與「少女」意圖製造生命故事的強說愁,最終卻又逆筆一收,讓原本應當身為保護者的大叔,化身成了少女「母性投射對象」的黑貓,更加強化了大叔無處可言的哀傷。本篇或許可以視為你「後西夏時代」的突破企圖之展現吧。

 想問你的是:身為人,我們能不能創建自己的身世?身為創作者,或更進一步,身為一個有企圖心、卻缺乏人生歷練(真正遭逢亂世、閱歷無數……)的創作者,利用自己有限的經驗,加上對過往經典的想像、再詮釋……能不能創作出好作品?

 最後,若身為小說家的你習於對未來撒謊,希望能在未來看見你如何以妙筆「圓謊」!

 讀者 萊爾

 

萊爾:

 我很喜歡《AI人工智慧》的結尾,機器人小男孩用那遺棄它的人類母親的一根頭髮,擬造了一天「栩栩如生」的生活,事實上故事中人類的歷史早已滅絕。我喜歡同是小說改編的《銀翼殺手》結尾殺手機器人那段,如詩的遺言(因為太喜歡,我在太多文章引用過了):「我曾目睹你們人類無法想像的景觀;我曾在滂沱大雨中攻擊那些著火的船隻,我曾在星河下航行,天頂雷電嘈嘈交錯……那一切,如雨中的露珠。」我喜歡波赫士《環墟》的夢中造人,喜歡安潔拉•卡特《紫女士之戀》的傀偶篡奪劇本裡蕩婦的身世用錫製長指甲刺死製造她的傀儡師父親;我喜歡符敖思的《魔法師》;喜歡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末世男女》……我喜歡本身就在講「創造」這件事的小說。或者說是,被不夠全能的造物主創造到某一階段便扔棄的固障品的故事(《尋找劇作家的六個角色》?或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我喜歡這些關鍵詞:《霧中風景》、《抵達之謎》……還是《銀翼殺手》,那個殺手機器人和製造它的父親進行了一場存在與虛無的哲學並高科技的論辯後,說:「我將要做一件令人迷惑的事。」於是它捏爆了創造它的那位博士(以自己的形象為藍圖設計了這近乎完美的創造物)的頭。殺神。我想:關於「創造」──或無從目睹創造時刻的這些最後要被報廢的機器人、傀偶、提供器官之複製人,如何在疑惑和缺陷的荒原啟程,去追尋那個想像性源頭的「完美的、完整的、原初的」,那個黃金時代(相對於黑鐵時代),那個正版(相對於贗品),那個夢的海膽內外翻剝的不負責任的作夢者,一個由兒子逆向創造出來的父親──這或最適宜在現代小說的形式中展開辯證翻轉。那個從貧乏、冷酷異境、經驗匱缺的自我圖像,以錫杖擊地啟動的大冒險,是我這個年紀階段,覺得小說這薛西弗斯勞動仍吸引甘願投注餘生的撒旦之誘惑吧。我不認為小說是撒謊,而願意相信是某位前輩說的「多重宇宙」,從不斷累聚的陰影向下望,替某種設限的美德、某些人類存在之狀態、擠滿二十世紀文學星空的偉大小說家們早已創造的觀看方式、時間的形狀,那麼深奧難解的人心之謎……提出更多種可能的版本。因為太多事必須忙活,過程中太多技藝(而且絕大多數在西方小說那裡都已完成了)是從頭學習摸索,所以像昆德拉說卡夫卡,或大江晚期的擬仿塞萬提斯,便只能用「冒險」這個和「創造」幾乎一般巨大無邊的詞以況描之。

 

我能否相信自己的才華?

 

 駱老師您好:

 我想請問,相信算命的您,是否也相信著生命中有些事早已有所預定?比如說,一個喜歡寫作的人(也許只是僅僅出於某些執念與狂熱,卻毫無寫作才華),是否值得將這件事當成終生的追尋?幾年前,我曾看了昆德拉的書,他似乎暗示著如果沒有寫作天分的話,應儘早做另外的打算,才是正途,但最近讀了卜洛克的小說理論,彷彿又給予了我許多鼓舞。一個喜歡寫作的人,該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繼續寫?就像余華某本書的名字一樣:「我能否相信自己?」

 我曾細細閱讀過您與許多文學家的作品,也曾因感動與驚嘆,而默誦抄寫下那些令人難以企及的,文字所能到達的境界。記得您曾不止一次提到,學生時期大量抄寫了無數經典之作,想請教您,如何能知道自己寫出的文字是正在進步的?或者說,該如何去磨練,才能寫出日漸成熟的作品?

 祝 順心

您的讀者

 

讀者:

 我也與您相同,生命的不同時期,屢屢被那可怖的念頭困住。我想,創作者非常需要一群同是創作人的拉勒同伴,這是我讀波赫士傳記《書鏡中人》發現的,他有一群朋友,每天黃昏,他們會聚集到一間固定咖啡屋,胡說八道,異想天開,交換讀書心得,持續了二十年以上。我極羨慕保羅•奧斯特在《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中那樣一群不為目的而閱讀,廢材,故事飽滿又溫柔深諳人世的老傢伙。在我自己的創作密室,我會自問:(譬如寫《西夏旅館》的某些段落)我有沒有在曾經已經達到的深海下面的尺標,再推進哪怕只有小小一格刻度(如盧貝松Big Blue裡那兩個潛水狂孤獨看見的祕境)?

 是盧卡奇說的嗎?「小說是建立於一個永遠不能完全捕獲生活的概念上,這使得它永遠無法成為一成品,永遠被之後或之前的小說補充著並指出其不完整,永遠只是一個過程,一個進行中的狀態。」因為它的幅員太大了,又不像運動競賽只挑出身體正處於巔峰的運動員在一個「現在」中比賽;那些偉大的作品在它們的作者死去五十年、一百年後,翻開書時仍展演讓我們顫慄畏懼的力量,它們塞滿我們的書架,其中任一本我們終其一生都難望其項背。所以慢慢地,不妨將之視為「獎勵就在進行這件事本身」:創作的快樂,將感覺孤立出來的快樂,結構了某一幅「非用小說素描不可」的畫面的快樂,記錄了一個夢的快樂,創造了一個連你自己都覺得無法刪除的角色的快樂……

 

 ●小說家駱以軍,以爆炸的書籍、以手工書寫的一字一句、以煙霧、以埋首的身影共同建構的多重宇宙……更多駱以軍的照片,請見:「聯合報•編輯檯下」http://blog.udn.com/copyde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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