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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圍著粉紅披巾的半透明女子

文/周全

  《庇里牛斯山的城堡》剛問世時,奧斯陸《晚間郵報》曾於二○○八年十月做出特別報導,並且在大標題上方刊登一張巨幅照片,展示一棟灰白相間、屋簷架設「明達爾旅館」(Hotel Mundal)字樣的大型北歐式木造建築。版面右側可清楚看見本書封面那枚懸浮空中、狀似小行星的嶙峋巨石,以及其頂端宛如城堡的物體。大標題本身則只有兩個醒目的挪威文字眼:「Engasjerende Epostroman」。 前者是形容詞,可翻譯成「引人入勝的」或「迷人的」(engaging);後者是名詞,乍看之下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本小說跟「敘事史詩」(epos)有關。但《晚間郵報》沒有把文字遊戲繼續玩下去,反而立即揭曉謎底,一語道破本書的特點:

  幾百年來我們都曉得有書信體小說,如今喬斯坦.賈德更寫出了一本電子郵件小說(e-post-roman)。《庇里牛斯山的城堡》是一部具有三重性質的作品:它是犯罪懸疑小說、愛情小說,而且它尤其是一本對話體小說。

  用「引人入勝的電子郵件小說」一詞來形容本書,這是相當貼切的做法。賈德向來擅長以書信體的對話形式講故事,巧妙地將人生核心問題融入故事情節,帶領讀者走進書中世界一同探索問題和進行哲學思考。他的出發點是:「哲學思考意味著探索人生,而每一個會好奇的人都能夠進行哲學思考。」《蘇菲的世界》已經為此看法做出最好的證明:賈德在一九九一年推出的那本「哲學小說」早就轟動全球,二十年來銷售了三千多萬冊!

  本書同樣具有哲學小說的性質。但若說《蘇菲的世界》之主軸為「我是誰?世界從何而來?」,那麼《庇里牛斯山的城堡》之核心問題即為「我是誰?宇宙從何而來?我將前往何方?死後是否另有生命?……」。若說《蘇菲的世界》是一本「也非常適合成年人閱讀的青少年小說」,那麼賈德便刻意把《庇里牛斯山的城堡》寫成一本「給成年人看的小說」。因此我們將讀到諸如「車上的某種特技動作」,或「十鬼在外,不如一女在懷」之類不可能在《蘇菲的世界》裡面出現的句子。

  《庇里牛斯山的城堡》之對話形式更臻化境,從頭到尾以電子郵件連綴而成。其內容完全是女主角蘇倫(Solrun)與男主角斯坦(Steinn)的郵件往來,唯獨在結尾部分才驟然冒出第三者的信函。「電子郵件小說」這種特殊文體,連帶又影響到全書的版面呈現方式。為了增加文字流暢性,書中不再贅述〈寄件者〉、〈日期〉、〈主旨〉等項目,直接以不同字體標示寄件者身分。以正體中文版為例,女主角和第三者的郵件是以細明體印出,男主角的郵件則採用了仿宋體。

  那麼《庇里牛斯山的城堡》透過電子郵件說出怎樣的故事呢?我們不妨看看賈德自己的講法。二○一○年二月他在本書德文版──《圍著紅色披巾的女子》──之發表會上解釋道:

  這是一篇關於兩個人的故事,他們曾在三十年前彼此相愛並生活在一起,卻因為某個神秘事件而分手。時隔三十年後,他們在當初經歷該事件的同一地點不期而遇。

  斯坦是氣候學家和大學教授,二○○七年七月前往一個名叫「菲耶蘭」(Fjarland)的峽灣村落,參加「挪威冰河博物館氣候中心」揭幕儀式。他住進當地的「明達爾旅館」之後,第二天早晨端著咖啡走上陽台,赫然發現三十年不見的舊情人蘇倫就站在那裡!此一突發事件帶來的驚喜自然不在話下,但雙方都已有家室,而且一個住在西挪威的卑爾根,一個住在東挪威的奧斯陸,中間隔著崇山峻嶺和四百多公里的距離。於是雙方在告別時約定互通電子郵件來保持聯繫。

  但此次見面究竟出自「命運的安排」或「純粹的巧合」?這個問題導致虔信宗教的蘇倫與一心服膺自然法則的斯坦,在隨後幾星期內進行激辯。蘇倫首先傳出電子郵件表示,他們由於心靈感應的緣故,再加上受到超自然力量指引,才會同時來到昔日「世上最美好和最令人痛苦的地點」,因此重逢絕非偶然。斯坦卻搬出各種統計數字,用幾十億分之一的或然率來否定超心靈現象。雙方各自旁徵博引,激盪出一場介於靈性與理性、宗教與科學、第六感與理則學……之間的人生哲學對話。其內容包羅萬象,從宇宙大爆炸、量子力學、古生物學、全球暖化和小行星撞地球等等,一直談到聖經、人類的意識、神秘學以及死後的生命。

  二人你來我往過招的同時,也回憶了既甜蜜又失落的共同過去。全書的故事輪廓隨之逐漸成形,於對話中洋溢出越來越濃厚的愛情小說風貌。我們從而可以發現,蘇倫和斯坦的人生觀原本並無不同──當初他們都是及時行樂的唯物主義者,而且都出現過心理方面的障礙。按照蘇倫自己的描述,那對在一九七○年代共同生活了五年的情侶是這副模樣:

  我倆一直對生命有著同樣強烈的感受,但也為了生命有朝一日將會永遠消逝,於是有著同樣深沉的絕望。

  生命稍縱即逝,所以二人將希望寄託在周遭的現實世界,甚至縱情於大自然和「可讓人產生過度刺激的瘋狂事物」,藉此封鎖「有關最後歸宿的負面想法」。蘇倫和斯坦於是瘋狂地談戀愛、瘋狂地融入大自然、瘋狂地歡慶人生、瘋狂地發揮創意。他們還喜歡瘋狂地出遊,可以步行幾百公里前往挪威中部、可以騎自行車東向穿越整個瑞典、可以登上遙遠的高原連續當了十幾天現代穴居人,每一回都功德圓滿。然而他們最末一次的瘋狂行動出了差錯!雙方論及此事時,起初都吞吞吐吐,顯然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只能隱約察覺,二人似乎做過某種蠢事,以致引發靈異事件,結果不但都嚇破了膽,還因而分道揚鑣。此外凡事好像都環繞一名「圍著粉紅披巾的女子」打轉,而且那個被蘇倫稱作「紅莓女」的詭異人物,竟然重要得足以讓本書德文版更改書名。

  蘇倫和斯坦針鋒相對了幾個星期,非但無法駁倒對方,反而發現彼此根本難以割捨,於是決定打破禁忌把昔日分手的原因講清楚。全書頓時一改之前時而倒敘、時而插敘、到處是伏筆的拐彎抹角作風,在第七章依時間順序詳述來龍去脈。這部對話體愛情小說於是又湧現犯罪懸疑小說的色彩,還略帶鬼故事的風貌。如今真相大白,原來蘇倫在一九七六年五月下旬躁鬱症發作後,斯坦開車載她前往歐陸最大的冰河散心。但他們途中一時恍神,半夜在荒山湖畔高速撞倒了一個謎一樣的婦人,結果六神無主地展開肇事逃逸之旅,輾轉來到冰河腳下的明達爾旅館避風頭。他們抱持「我倆沒有明天」的心情,用「完全豁出去」的態度苦中作樂,居然在當地度過最美妙的一個星期。

  平安無事幾天下來,該是打道回府的時候了。二人於臨行前夕走去旅館後山踏青,冷不防在樺樹林內重新瞧見那名紅巾女子──她面露「蒙娜麗莎式的微笑」,講出一句神秘話語之後便消失不見!這對苦命鴛鴦又嚇得落荒而逃,之後分別針對此事做出不同解讀,意圖透過自我麻醉來壓抑罪惡感。斯坦變得更加唯物,不但強調那位婦人「還活得好好的」,更極力否認一切超自然現象。蘇倫卻一口認定紅莓女被撞死之後成為「來自彼世的啟發」,從此轉而相信靈魂不死並勤於鑽研玄學,藉由對來世過於美好的想像替自己彷徨的心靈找出路。然而斯坦無法接納蘇倫的改弦更張,蘇倫則忍受不了斯坦的冷漠以對,某天憤而「離家出走」便再也沒有回頭,時間一過就是三十一年。

  雙方不再逃避問題,終於順利解開了心結。最後斯坦和蘇倫約定在卑爾根見面,可是全書情節隨著另一樁憾事戛然而止,留下許多空間讓我們繼續思索與提出疑問。其中最先出現的疑問很可能是:這本挪威小說到底跟庇里牛斯山有何干係,後者不是位於西班牙和法國交界嗎?的確,本書的故事幾乎都發生在挪威和瑞典,跟那座山脈完全無關。《庇里牛斯山的城堡》這個書名,其實脫胎自比利時繪畫大師馬格里特(Rene Magritte)一幅超現實主義畫作的標題。

  那幅名畫不僅出現於本書挪威原版和正體中文版的封面,更是蘇倫和斯坦從前掛在牆上的海報。賈德透過畫中巨石宛如小行星般的模樣,凸顯了宇宙和太空在本書所享的獨特地位。當兩人還是情侶的時候,對浩瀚宇宙的探討也意味著融入大自然。在陷入困境的當下,太空便成為逃避現實的工具,因為地球上不管鬧出多大的亂子,跟宇宙比較起來也只會顯得微不足道。分手三十年後,斯坦在巧遇蘇倫前一天的夜裡做了一個「宇宙之夢」,夢中赫然發現自己竟然於小行星撞地球之際,向他所不信仰的上帝祈禱──這又為男女主角日後的和解預設伏筆。
  等到蘇倫和斯坦互通郵件時,畫中的神秘風格既烘托出他們之間的意識型態鴻溝,也呼應了本書背後最根本的課題:「世上是否只有理性與科學,抑或另有更高的事物?」例如對斯坦而言,宇宙大爆炸就是萬物的起源;對蘇倫來說,那只不過是上帝在創世之初所稱的「要有光」。萬一果真看見巨石懸在空中這種異象的話,斯坦肯定會把它解讀成「騙局」,蘇倫卻八成會對著石頭喊出「哈利路亞」。況且蘇倫還把斯坦認為「好端端活著」的紅莓女比擬成自由飄浮的巨石,稱之為「發生在這個世界之外的奇蹟」。

  神秘的「紅莓女」角色令人回味再三,可望成為閱畢之後出現的另一個疑問。現在我們不妨先拿德文版的封面來暖暖身(或「不寒而慄」一下)。德國插畫大師布赫霍爾茨(Quint Buchholz)已經把紅莓女詮釋出來:她是一個背對我們而立、肩上圍著大披巾的半透明「女阿飄」,正站在樺樹林內遙望一輛紅色金龜車從湖邊駛過! 讀到這裡,可能已有人心中浮現第三個疑問:「譯序裡面老是提到本書的德文版,莫非中文版跟德文版有所瓜葛?──確實有瓜葛。譯者在二○○九年底開始翻譯這本挪威小說時,由於英文版遲遲無法譯出,我使用的是德文版。到了二○一○年五月,英文版終於露面,而中文版已接近完成。於是我決定逐字比對德英兩個版本來定稿,設法得出最接近挪威原文的中譯版。

  但《庇里牛斯山的城堡》除卻內容無所不包,而且充滿北歐風情之外,全書前半部分更施展了超時空敘事手法,翻譯起來是極大挑戰。影響所及,德文版和英文版頂多只有百分之七十相吻合,並分別出現不盡理想之處,未譯出的挪威字句也所在多有。每逢這種擾人的情況時,譯者只能硬碰硬用挪威文來定奪。幸好挪威文與瑞典文差異不大,而我二十多年前的德國女友精通瑞典文,喜歡強迫我把瑞典讀物口譯成德文──從前的苦差事如今竟成為破解挪威文的助力!更何況我們曾在一九八七年,亦即蘇倫和斯坦重逢整整二十年前,連袂前往瑞典南部和奧斯陸一帶露營,因此書中出現的若干地點可謂「舊地重遊」,就連在挪威旅行幾個月後的分手,也是譯者的切身之痛!

  換個角度來看,本書雖然是哲學小說,卻把場景描繪得十分寫實。例如菲耶蘭的確有一家「明達爾旅館」,「冰河博物館氣候中心」的確在二○○七年七月揭幕……,賈德開車前往參加揭幕儀式時,還竟然在荒山湖畔吃了超速罰單!警察開單的地點後來就變成斯坦與蘇倫撞倒紅莓女之處 ,以及肇事逃逸路線的起點。此外作者在書中交織了不少世界級的景致,諸如歐洲最大的冰河、最大的峽灣、最大的高原台地、古維京人修建的木板教堂,以及高緯度地區「夏日藍色的夜空」等等,讓本書更加貼近真實人生。這麼一來,我們在閱讀時非但成為「哲學思考」的共同參與者,更可出現「身歷其境」、「觸景生情」、「感同身受」之類的印象。至於那種恍如隔世的意外重逢經驗,應該也是每個人都有過的遭遇。

  譯者在處理本書的過程當中不斷回想起陳年往事和「瑞典文」,還必須一面奮力透過挪威文來化解德英文版之間的矛盾,一面逐一查明各場景的模樣,以便增加臨場感並降低翻譯困難度。這麼多管齊下以後,所有的問題終於迎刃而解。最後我忍不住附上幾百個影音、圖像和地圖連結,交出了「多媒體版」的中譯稿──責任編輯陳希林先生對此的評語是:審稿就彷彿在「看電影」一般。

  本書的感染力很強,即便印刷版無法轉達多媒體版的味道,但說不定仍會有人讀得想傳一封郵件跟昔日情人打聲招呼。至少我在撰寫譯序的同時,已開始動腦筋該如何寫電子郵件給前德國女友了。本書的開場白為:「當時宛如魔幻一般,竟然再度遇見你……!」我自己的郵件開場白則很可能是:「感謝妳當初強迫我把瑞典文的資料翻譯成德文!假如沒有妳的話,今天我恐怕沒辦法把《庇里牛斯山的城堡》順利翻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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